游走于梦幻与现实中的精神意象
——观陈承卫绘画作品有感
梦是无意识、潜意识最直接的表现,是本能在完全不受理性控制下的宣泄,它剥露了人的灵魂深处秘而不宣的本质。陈承卫的艺术创作也如同梦幻一般,是潜意识的表征。以此为源,他利用梦幻触及生命永恒的彼岸,纠正和改变现实,达到神秘的超现实意境。精致,凝练,暧昧,百转千回,还有一缕单薄透明的惆怅和哀伤。面对似乎波澜不惊却隐匿着内心情感激荡的画作,观者会被充满诗情且迷幻的叙事结构所吸引。在当下纷扰且冰冷的图像语境中,陈承卫的画作将古典艺术的经典和人文主义理想引入现代,用梦幻与现实的冲突叙事,彰显传统美学精神独有的魅力。
在陈承卫的作品中,梦幻的感觉并不是由形变事物营造的,而是利用事件与细节意外组合,通过改变人们对熟悉环境的固有理解来拆解“习以为常”,他致力探索事物本身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使画作产生奇特怪诞的神秘意象和暗含深意的所指寓意。他将对古典技艺的膜拜,光的神秘以及超现实主义者所追求的美,隐藏在精密真实场景的表皮之下。将马格利特标志性的礼帽;德尔沃深夜游移的女体;基里科无名的手套;巴尔蒂斯私密空间中的情愫以及伦勃朗经历世间沧桑后的淡定回眸潜移默化地融于一体。用中国民国时期动荡且充满人文理想的岁月和缠绵浪漫的爱情置换西方古典美学中的叙事主题,建构起属于艺术家个体独特语言符号的辨识结构。
陈承卫对伦勃朗异常痴迷,他尝试用“自传体”系列作品长达数年与伦勃朗对话,伦勃朗的自画像堪称美术史中的经典,他将对人世间的悲喜高度凝练,达到穿越时空的精神永恒,将生命岁月的足迹转化为层积情感的笔痕,攀登至古典技艺与美学的巅峰。陈承卫的“自传体”系列创作,几乎都是以伦勃朗不同时期的自画像为模板,他刻意将自己装扮成伦勃朗的各种造型,甚至模仿他在人生中不同境遇中的心态和表情。在学习和体悟古典大师技艺与情感的过程中,探寻对自我存在的认知。然而,这一渴求的过程既意识到了自我,却并不了解自我。正如巴尔蒂斯所言“我一直在我的画里确认自我,最终的结论却是:我不存在”。在这没有结果的重复探寻中,陈承卫沿着大师的足迹迅速成长。他不仅在伦勃朗的绘画中学习到了古典技法的精华,更在于深刻体悟到个体情感如何融入笔痕的过程,这样的练习为他后期的创作打下了至关重要的基础,使其作品始终具有朴实无华的质感,剔除掉熟练功利的油腻,这是中国当代写实绘画作品中难等可贵的品质。
陈承卫善于对颜色进行提炼、简化,使色具有了形的作用,与形一起参与分割画面。他极注重造型,画面中人物造型没有细小的转折变化,只有经过精心设计的大形态,并在形与形相交的不规则几何边缘处进行尤为精细的刻画。使画面具有饱满张力的同时又不失灵动性,在保留丰富细节的过程中,赋予形象更有蕴意的意象。他把形进一步提炼为只有亮和暗的两部分,简化二者间的变化,这或许是他向巴洛克大师普桑、马萨乔等人学习的结果。他运用古典技艺扎实的功底,通过现代生活中错位和非逻辑的叙事结构,图绘对文艺复兴经典的缅怀。
“大民国”系列创作是陈承卫逾越绘画主题束缚的一个重要阶段,画面里戏剧化的矛盾和冲突处理得异常平滑,即延续了在伦勃朗人生中演绎自我的脉络,又进入了一个中国文化传统与历史记忆的全新议题。在“大民国”系列中,一次次与另一个自己相遇,那是陈承卫的过去、现在或未来。珍珠与女人的面孔,旗袍与充满欲望的肉身,马褂与匿名伸出的双手,布衣与遮掩的面容以及笔挺的中山装与符号化的毡帽等。他看见的自己,一如强光中的身影渐渐消失。他眼神呆滞,手势生硬,时而戏虐调侃,时而面无表情。画面中沉默的美人偶尔有些专注,马上又心不在焉,她肯定有些顾影自怜,本是梦中人,梦中还有梦。注视于人的人,也被人所注视。是夜游,还是仪式?画里有深深的欲望却又无比洁净,肉体与光的坦然接触,身体和心灵的纯净。视觉跟随光线游走的轨迹,他是抒情诗人,严守对和谐之形的爱好,他画得很仔细,精密而神秘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既把画面作为解放的方法,又把它作为符号语义的表达工具。他以交换和对立的方式,引领人们进入奇幻的梦境。
“大民国”系列作品让许多人都会联想起经典电影《上海滩》的恩怨情仇,以及《花样年华》中迷离哀怨的情感纠葛。《上海滩》演绎了1930年代的老上海,那个处于内忧外患、商会充斥与爱国民族主义抬头的大时代。许文强与冯程程的爱情成为此生最多的失落和最深的遗憾。文强的一生,先是为救国救民而奔走街头,然后追求名利纵横上海滩,最终一无所有时只图安静隐身于香港,却又为复仇重回上海。可能他一开始并不曾想到,他本为接近冯敬尧而接近的女子,竟是他最后一刻的牵挂。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未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陈承卫有意无意中将这样一段充满矛盾和遗憾的民国往事凝练在自己的作品中,将热血青年的坎坷人生与爱国情怀运用晚期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绘画风格定格在画面里。《大民国-扶风醉红尘》、《大民国三-诫别》、《大民国五-暗香》、《大民国七-暗夜箴言》、《大民国八-青衣魅影》、《大民国-结局与开始》等作品,融汇民国时期的所有故事和人物情节,在梦幻之中,产生了地点和人物的奇特相遇,无论是他们之间的相依关系,抑或是他们的相互对立,在扑朔迷离的场景中展开穿越时空的叙事结构。
在陈承卫2016年创作的《大民国-存在与虚无》作品中,超现实主义的风格被有意加强,玛格丽特的礼帽和精神被引入画面。陈承卫的目的不再是重现外部世界,客观现实只有在作为梦幻语境方能呈现更加真实的逻辑。对匿名的关注和融入的方式,使他将戴礼帽的人与隐匿的个体联系在一起。将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转换成所指的“自我图像”,用生硬、精确以及“反绘画”的意志,重新诠释对世界的理解。
《大民国-岁月迷花》、《大民国-月下影》、《潋潋初弄月》、《馥郁芳华》、《大民国-红华曼理》等,这一时期的作品,人物刻画具有似睡非睡的朦胧,有着如花般的不胜凉风的娇媚之态。倦怠的梦境充斥着闲逸和轻松,柔适的色调增添了云石般的光华感,烘托了隐秘的内心活动。那一笔笔满足的笔痕,究竟是创造触感的欲望,抑或是莫名萦绕的幽深幻想。陈承卫将时间玩弄于掌上,完成一种纯粹的感性精神冥想。时间在画里凝固,人物也仿佛凝成蜡像,情爱和贞洁、短暂和持久、瞬间和永恒相互交织。画中的女性形象既展现了青春萌发的朝气,又漾溢着走向成熟的女性魅力,带着几分朦胧的性感。陈承卫如同一位羞怯的恋人,从远处悄悄地欣赏心中的爱神。传统的古典主义绘画对他产生深刻的影响。作品无论姿态还是布局,都体现了深刻的古典主义烙印。女体意欲怅惘的动作匪夷所思,这没来由的猜测贯穿始终,静止的刹那有着幽闭的神秘,半透明的颜料呈现色调的微妙变化,营造出优美雅致的肌理效果,神秘诡谲。作品超脱了寓意、色彩、光感、动静等一切绘画因素,触动观者内心的是充满歌吟式的感情。
旗袍勾勒出女性婀娜多姿的身影,塑造出高贵优雅的气质,服饰代表了旧世界的繁文缛节和清规戒律,成为民国特有的符号意指。陈承卫善于置换事物的结构语义,运用光源营造明暗对比渲染情绪,画面情节关系充满面对现实的哀怨与无奈。他的绘画结构可以与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中的镜头语言产生对话。二十六身旗袍,三场雨,两个人,一生遗憾。片中张曼玉饰演苏丽珍的袅袅婷婷坐在木登上,纤细的手臂搭在丈夫背上。温婉动人,我见犹怜。周慕云和苏丽珍注定悲剧的爱情,婚姻禁锢着他们的本心,就像片尾的描述,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积灰的玻璃,却谁都没有打破它。陈承卫的《大民国-扶风醉红尘》、《大民国五-暗香》等作品中,阴影中人物手持的雨伞,使观者在潜意识中回想起《花样年华》雨景片段里周暮云手中别有寓意的伞。
《花样年华》故事开始于1962年,正是“大跃进”与“文化大革命”的动荡时期,许多人不得已搬迁到香港生活。故事讲得如此隐晦,可能很多人都曾对电影的主题感到困惑。表面上,电影说的是中年的爱情;更深一层的,是对过去时代的怀缅;更核心的,其实只有两个字,秘密。王家卫谈到这部电影的时候,他说他认为“秘密”才是电影的主题。他用悬疑的方式去拍爱情片,演员的神情肢体只是众多隐喻的一种,还有更多能够表现出时代感的道具。无需台词的演绎,就像片中人物的感情纠葛谱写的旧时代的挽歌。
“秘密”也是陈承卫画面中的核心,谜一样的剪影、迷一样伸出的双手,予人遐想的神秘氛围。这种象征性的幻觉使观者从非逻辑的并置中探寻隐匿的答案,从最平淡的情景中感知非寻常的悲情与愉悦。陈承卫绘画不仅善于将语言和思想的重要性置于视觉形象之下,还在于通过建立起词语和符号之间新的对等关系,打破逻辑因果的常规。他所选择的道路孤独、理性又充满宁静。如同著名超现实主义画家基里科对神秘的信奉,他曾令人印象深刻的说,“若非迷,我还能爱什么?”他坚持运用古典主义传统的绘画技法,揭示沉睡于人们心底、不被人们的意识所触及,但对人们的行为具有决定意义的潜意识。陈承卫的绘画同样延续着“秘密”的营造。画面中血液涌动激荡着一种诗意的朦胧,所有的悲伤和喜悦都是符号化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胜过千言万语,作品着重描绘的是精神的意象,他的画作具有厚重年代感的历史痕迹,线条是芸芸众生浮躁的内心徒增的苦恼,而颜料则是每个人独有的绚烂绮丽的情绪,如郁郁寡欢的哀愁,寂然中澎湃的狂喜,以及天真的率性,一种怅然若失的黯然神伤。他们可以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在虚无的舞台中央,共同演绎着一段凄婉的现代人生剧目。
范晓楠 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后
2018年8月2日于北京